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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奶奶的酸黄菜

日前回老家小住。傍晚,在一伯母家吃饭。她给我准备了可口的晚餐:与老南瓜、芸豆角、花生米一起混合熬制的小米粥,还有烙饼。然后伯母又忙着洗土豆,准备炒一盘辣椒土豆丝。我问她,家里有黄菜没有?我想吃点黄菜!伯母连声说有有有。她拿出一个细瓷大碗,从里间瓷缸里抄出一碗黄菜,又忙着炒芝麻、擀芝麻、碎盐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伯母眼里泛出了泪花。她喃喃自语道:唉,这黄菜比起当年你奶奶腌的黄菜,可是差远了

伯母不经意的一句话,触动了我心里的痛点。我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进食,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小时候,父亲在城里上班,母亲、我和三个弟弟在老家,与爷爷奶奶同居一院。奶奶是一位小脚老太太。她中等个头,瘦瘦的,面庞白皙,头上留着当时老年人常见的发髻。奶奶特别勤快,每天天刚亮,她就随着下地里干活的爷爷一块起床,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开始做早饭。

在我的印象中,奶奶绝对是一个美食制作高手。她能把平时我最最讨厌的黑面和玉米面,做成香甜可口的油果子。她能把萝卜白菜土豆这些普通的蔬菜加工成甜酸适中的菜脯。她烙出的油饼,上三层,下三层,层层香,层层脆,如金箔,似玉面,让人一看就垂涎欲滴。

奶奶还有一手绝活,那就是腌制酸黄菜。每年霜降一过,奶奶就把放在院子一角的大号瓷缸里里外外洗刷一新,然后放在太阳地晒缸。奶奶说,这是腌好黄菜的第一步。想想也是,阳光中含有较强的紫外线,晒缸,实际上也就是消毒。只有把缸里缸外的细菌和病毒彻底消杀了,才能保证菜品的卫生和质量。

晒缸半个月左右,地里的白萝卜也到了收获的季节。每天,左邻右舍都会把萝卜缨子成篮成筐地送到奶奶家。几天工夫,院子里连插脚的地方也很难找到了。

估摸着数量足够了,奶奶的腌制工序进入到第二步:煮菜。她会选择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天刚一擦亮,奶奶就起床了。古道(过道)的灶火上,安放着一口能盛一桶水的铁锅。奶奶先往锅里续上多半锅水,再去西边小屋里取来柴禾,然后点火烧水。当母亲听到动静赶忙起床走出家门时,奶奶已经把大半锅凉水烧得上下翻滚。

就这样,婆媳俩你烧火,我放菜,一声不响地忙碌着,俨然在合作进行着一项非常神圣的工作。当天色大亮我起床上早学时,发现昨天满院堆放的萝卜缨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二三十个整齐排列的荆条筐子,每个筐子里都码放着煮好的萝卜缨子,有的筐子里还冒着白白的热气。地上,从筐子里渗出的水,汇成了一条条绿色的小溪,流到南屋墙角的雨水道内。再看奶奶,她时而到这个筐子边瞅瞅,时而到那个筐子边看看,有时还会弯腰从筐子里拿起一条萝卜缨子放在嘴里嚼一嚼,然后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道:嗯,正好!

所有的生菜煮好后,马上进入第三道工序:淘菜。约莫十点钟左右,太阳升起老高,气温也明显回升。左邻右舍的大娘大婶姑姑姨姨们,会按照日前的约定来到奶奶家,她们每人都带着两件工具:菜刀和小菜板。在奶奶的统一指挥下,她们每人端起一个筐子,说笑着,嬉闹着,来到村边的水渠旁,每人占据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开始洗菜。

尽管艳阳高照,但此时的渠水依旧冰凉刺骨。洗菜时,有的人耍小聪明,将菜随便在水里摆动一下后就收起来了。但这一切都逃不过奶奶的眼睛。此时的老太太,俨然一位铁面无私的监军,来回巡视,一个一个验收。她的要求是:菜叶必须先在水里左右摆三摆,再放到案板上前后搓三搓,然后再到水里摆三摆如此重复三次。她说,只有这样,才能把菜叶上的脏东西和土腥气彻底洗掉。一旦发现偷懒的人,奶奶会站在她的身后严厉地加以斥责。被训斥的人呢?往往满面通红,至多伸出舌头,做个鬼脸,然后大气不喘地按照奶奶的要求重新返工。

菜洗好后,开始切菜。按照奶奶的要求,去掉根部,挤干水分,然后把萝卜缨子切成半公分左右长短的小段。

万事俱备。随之进入第四道工序:腌菜。奶奶会让爷爷去供销社买来一瓶白酒,用干净的棉花蘸着,把大缸的内壁仔仔细细地擦洗两遍。然后把切好的菜段一筐一筐地放入缸内。每放一筐,都要用一根干净的粗圆木使劲夯瓷实了,然后浇入半瓢提前熬制好的小米汤。然后再放菜、夯实、浇米汤菜段全部入缸后,再放入一块重约五公斤左右,由爷爷从北洺河里拣来的扁圆形红河石。听奶奶说,这叫压菜,也叫撑缸。

再下来,盖好缸盖子。隔天早起,奶奶都会定时往缸里浇上一瓢凉凉的小米汤。十多天之后,酸酸的菜味便氤氲着整座院落,弥漫了左邻右舍的上空。奶奶的黄菜终于可以开盖出缸了。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每年开缸这天早晨,奶奶会亲手从缸里抄出一小碗黄菜,放上她亲手炒制的芝麻盐,搅拌均匀后恭恭敬敬地放在北屋墙上的天地窑内。然后双手合十,向里面的天地爷画像鞠躬致意。在奶奶心里,包括这刚刚腌好的酸黄菜在内,家里一年之中收获的五谷杂粮,无一不是上天和诸位神灵护佑的结果。

出生于20世纪六十年代之前的农村孩子,想来对黄菜都不会陌生。那时常说糠菜半年粮,其中就包括黄菜。一碗黄菜,半匙盐巴,足足相当于现在的几盘炒菜。就着它,喝稀粥,吃玉米面团,是那个时代农村几乎所有人家饮食的标配。秋收过后,谁家的地里收了一点芝麻,用铁锅在火上炒一炒,做成芝麻盐,放在黄菜里,对食者而言,那绝对是非常非常奢侈的享受了。听母亲讲,六十年代初期,连续三年自然灾害,地里的庄稼几乎没有收成。包括大伯家和我家的十大几口人,基本上就是靠着奶奶腌制的酸黄菜,才撑过了那一段最为难熬的日子。

酸酸的黄菜,像一个形影不离的伙伴,陪着我度过了那个物质非常匮乏但心里却快乐无忧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在我的心目中,奶奶腌制的酸黄菜,是绝佳的上品。色泽青绿,味道酸鲜,口感生脆,软硬适中,男女老幼都爱吃。我家住在北街,整条街道,包括南街的一些乡亲,都时不时地来奶奶家里抄黄菜。甚至那些经常来村里摆摊表演的外地艺人,也会在吃饭的时候,专门跑到奶奶家抄上半碗黄菜用来佐饭。奶奶呢?来者不拒,要多少给多少,从来没有打过一次折扣。

奶奶还特意让爷爷从集市上买来一大一小两个木制饭勺,放在菜缸一侧的瓷盆里,专门供人们抄菜使用。奶奶告诉我,这样做,一来是为了方便大伙儿,二来是为了保持菜缸里的卫生和清洁。如果使用别的工具,一旦进入不干净的东西,整缸的黄菜就会变馊坏掉。有时我会天真地想,现在时兴的餐饮公筷公勺,该不是从俺奶奶这里传下来的吧?!

一大缸黄菜,一般能维持一个多月之用。每当缸里的黄菜不足一半的时候,奶奶就会到邻居家里,收集他们留存下来的萝卜缨子或者白菜帮子,回家后按照固定的程序,择菜,煮菜,淘菜,切菜,然后入缸腌制。一轮一轮,循环往复。一直到次年春末夏初,随着最后一茬黄菜的出缸,奶奶的腌菜之旅才正式宣告结束。此时,大地一片葱茏,各种应时蔬菜也都相继进入采摘和收获时分。

如今,奶奶当年用于腌黄菜的大缸,仍完好地存放在家乡的老屋一角。看到它,就仿佛看到当年奶奶指挥几十个晚辈在水渠边淘菜时的热闹场面,仿佛又看到奶奶踮着小脚往菜缸里加小米汤的身影,仿佛又看到奶奶目送邻居抄菜离开时满面的慈祥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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